奉书浑身一个激灵。 脱欢的声音却又变得无比柔和了,“你怎么不哭……你的父兄不敢和蒙古人打仗……却敢把你送过来和蒙古人上床……你这样的蛮子女人,我见得多了……第一天……没有一个不是哭哭啼啼的……你呢……你难道不怕……” 他的声音透着些许狂乱。奉书不由得慌了,心想:“难道是我太过镇定,让他疑心了?是了,我应该害怕得掉眼泪才是。” 可是脱欢的口气却似乎不像是质问,更像是寂寞的自言自语:“哦,我忘了,你听不懂蒙古话……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?没关系,我听不懂……你是不是害怕,是不是恨,是不是想回家,没关系,都说出来,我听不懂……” 饶是奉书一向镇定,此时竟也被他说得害怕起来,酝酿着泪水,双手在衣袖里紧紧攥成拳头,不知该怎么办好。 脱欢蓦然大吼:“你为什么不哭!你哭啊!你们女人不是最爱哭吗!只有男人、只有男人才必须忍着眼泪……我、我……我是不是不够坚强……我已经忍够了……” 他踉踉跄跄地直奔进帐。他双眼通红,脸上竟然全都是泪痕。奉书一时间又惊又怕,呆在当处。下一刻,就被他狠狠地搂在了怀里。 脱欢将脸埋在她脖颈间,几乎是要将她揉进自己胸膛里,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的味道。她吓得惊叫一声,忘了挣扎,即刻就感到了他的眼泪,湿漉漉的一直渗到她的衣领里面。他身上的酒味和汗味毫不客气地钻进她鼻孔里。 一个大男人的粗豪声音混着哭腔,听起来又是怪异,又令人揪心。 “大都刚刚来了急报……我哥哥、我哥哥……真金……真金……”他一遍遍地说着那个名字,哽咽得无法继续。 奉书心头一震,不由自主地重复道:“真金?”无数错综复杂的回忆一下子充斥入心。太子府、书房、阔阔真、虎牙公主、上都、草原、阿合马、篝火晚宴、摔跤的蒙古武士…… 脱欢喃喃自语,好像在倾诉,又好像在发泄:“我出征之前,还在大都和他约定,回来之后要……要跟他赛马、喝酒……可是他……他却没有等我……病亡、他们说是病亡……他才刚过四十岁……他从小就带着我玩……是他教我喝酒……我、我是喜欢笑他说话像汉人一样酸溜溜的,可我一直是爱他的……” 奉书再也忍不住,用力推他,失声道:“真金太子……死了?” 这话是用蒙古话问的,但脱欢丝毫没有在意,一双泪眼神色变幻,时而忿怒,时而哀伤,时而又有些自暴自弃。他在接到急报的时候,身边围着的,都是如李恒般心硬如铁的蒙古汉子。也许只有当着这样一个弱小女子的面,他才有资格袒露自己的脆弱,甚至像小孩子一样,反而慢慢坐到毯子上,寻找着那个异国“公主”的怀抱,偎了进去。 奉书却也呆了。她毕竟是在太子府里服侍过两年时光,而真金太子虽然非她族类,但相比其他蒙古人,他对汉人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差。从小到大,奉书的诅咒名单里出现过一个又一个的蒙古人,可是唯独没有过他。她隐隐约约地记起了自己今天的任务,可身体就像魇住了一眼,始终动弹不得,反而竖起耳朵,只想再听到更多的信息。 脱欢只道身边的“公主”听不懂自己所言,借着酒劲,说得反而越来越畅,“他们说他身体不好……是,自从那一年阿合马被杀,父亲跟他心生嫌隙之后,他的身体就一直没好过……后来查出来,是有个姓杜的汉人算计他……” 奉书骤然全身滚烫,冷汗直出,重复道:“姓杜的汉人。”他们查出来了?他们有没有抓捕他?他有没有危险? 而真金的死……算起来,自从当年杜浒设计制造阿合马事件,嫁祸太子、离间太子和皇帝的那一天起,就已经埋下了苗头。她这么想着,身上慢慢出了冷汗。 耳边似乎响起了一声爽朗的笑:“草民冤枉,我可什么都没做。阿合马去见他的真主的时候,我正在斜街的酒馆里啃酱猪蹄子就烧酒呢。” 她心里一酸,抿嘴也是一笑。脑海中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冷酷起来:“皇帝和太子都是最亲密的仇家。倘若他俩公开生了嫌隙,哪一次不是动摇国本的危机?……太子倒与不倒,是生是死,蒙古国运如何,跟我们有什么干系?” 想象中的话语忽然被脱欢打断了:“哼,我早就跟他说过,不要和狡猾的汉人多来往……再后来,他那个最出色的儿子,被人谋杀了,据说也是个汉人……哼,汉人……他从那以后就病了……可是、可是他绝不会这么快……我、我不信……他是我哥哥……他还欠着我一次赛马……” m.dgLHtOYotA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