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此地,正逢其时。 白巡抚已经豁出去千夫所指,背千古骂名。吴有性区区一个铃医,又有何惧! 针线场除了包药,没日没夜缝口罩。人手不够,本来肯放女子出来干活的人家就少,一闹疫情,更不让出门。 魏姑娘缝得手指渗血,仍然一刻不能停。口罩夹层中加胡椒薄荷艾草,吴大夫说疫病有天授,有人传,基本都是于呼吸间进入肺腑。挡住口鼻,则减轻呼吸染疫之忧。必须先供给秦军,两万秦军都配上口罩,再缝其他人的。 城中在死人。魏姑娘冷静地缝口罩,她最先做的一个口罩就给她爹了。她知道疙瘩瘟是什么样子的,人一下就没了。针线场里的人越来越少,有些女子直接被家人拖走,魏姑娘无法阻拦。 终于有一天,针线场里只有魏姑娘一个人。 她一边缝一边庆幸,冬衣幸亏已经做完了。针线场外面的阳光胧胧地照进来,如果没有瘟疫,这只是个温暖而平和的午后。魏姑娘脸上带着口罩,她听见自己沉闷的呼吸声。 面前的光影一暗,魏姑娘眯着眼抬起头,门口站着一个人。邹钟辕站在那里,问魏姑娘:“你怎么还在。” 魏姑娘低头继续缝:“缝口罩,能缝多少缝多少。” 她缝了半天,感觉不对,又抬头看邹钟辕:“你怎么了?” 邹钟辕沉默一会儿,反正口罩挡着脸,没关系:“我们营里……有同袍走了。” 魏姑娘低头缝两针,眼泪滴落。 邹钟辕忽而笑了。 “城中百姓皆称我们恶鬼,染疫死了也是活该。多谢姑娘眼泪,死而无憾了。” 恶鬼也是怕染疫的,恶鬼死了,尸体也是要被焚烧的。 魏姑娘手中的针线活并没有停,更加努力地缝。 邹钟辕对魏姑娘一揖,转身离开。 大灾大疫之前,什么小心思都被碾得灰飞烟灭。他就是来见见她,即便是最后一眼,当真……无憾了。 城中粮草见底,药材不够,秦军中收尸体的死士队已经换了五六拨人。魏知府深夜推开白巡抚书房的门,白巡抚羸弱瘦削的身影茕茕孑立,竟不是百姓唾骂的凶神恶煞的修罗。 “城中还能坚持几日?” 魏知府轻声道:“不到旬日。” 白巡抚眼缚黑纱,在灯光中微微垂着脸。魏知府略略一瞥,白巡抚正在写奏疏。瘟疫比战事更凶险,延安府城破之日,白敬殉城之时。上愧对皇恩,下愧对百姓,白敬虽死无颜。 夜色中,忽然传来笛声。凄清的笛声在夜色中阵阵回荡,哀恸决绝,涟漪不歇。 魏知府心里一动,轻声道:“不知和当年张巡守睢阳听到的笛声是否一样。” 白巡抚认真地听着。 不辨风尘色,安知天地心……旦夕更楼上,遥闻横笛声…… 困守孤城,拼尽所有,誓不低头。 笛声哀哀盘旋,魏知府在昏惨的灯火下看到白巡抚黑纱下淌出的眼泪。 魏知府长长一揖:“‘将军有齿嚼欲碎,将军有眦血成泪。生为将星死为厉,尽是山川不平气。’当年李首辅作诗赞扬司马圣王张巡,白巡抚,如今亦是一样,天与一城为国蔽——天与大晏延安府,为国镇守。” 白巡抚郑重对魏知府还礼:“你我二人同心,金不利。” 朝廷赈济始终不到,白巡抚魏知府心里有数,朝廷粮食捉襟见肘。赈济福建已经是开了南大仓,赈济延安的粮,从哪儿调? 魏知府浑浑噩噩十七年,见到白巡抚才清醒。也许此时此地……正当其时。 “为国守一城,臣等,本分。” 口粮收紧,草药收紧,先供“白棺材”中的大夫们和病人们。路口军官分发药汁从未间断,薛清泉却感觉到弹尽粮绝。 他有预感自己会死在异乡,死于对阵异族的战场,只是没想到居然可能会死于瘟疫。薛清泉大笑,笑出眼泪:“遭瘟死的,听着一点都不配名留青史!” 白巡抚亲自巡街,一个老太太冲出来揪住他的衣襟,苍老的手就那么抓住白敬的衣服:“白敬,你不怕遭报应,你不怕不得好死无人收尸!” 她一家都被抬走了。丈夫,儿子,儿媳,只剩她。延安府已至绝境,她也已至绝境。老太太抓着传说中恶鬼修罗的衣服,疯了一样地晃:“白敬!你不怕死无全尸!” ?m.DGLhtoYOtA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