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张面孔,分辨不出哪个是哪个。 唯独后头这个二叔,面上温温和和的,眼睛里有亮光。 她在白石阶的上头,悄悄在暗红的雕花排门后,望外头。那群宗亲走在台阶下头走过去。娘的贴身丫鬟耳语说,那就是刚留学回来的,二少爷。那时祖父尚在,二叔这辈仍是少爷。 丫鬟又说,八国联军进来那年,二少爷运米进断粮的北京城救灾,被对家诬告走私米粮,关起来打了几日夜,如今不能生养了,宗亲们商量过继个孩子给他呢。 那年何家钱庄生意鼎盛,尚未有何家航运。 宗亲们商量来商量去,没人愿过继孩子给何知行,此事不了了之。 她再听说二叔,是偷听亲爹和娘闲聊,亲爹愤懑地说二弟闹革命,惹了祸,逃去了海上。 谢骛清草草用了晚饭,回卧房小憩。 何未掩上门,到院子里纳凉。 林骁打了盆水,准备洗把脸。他从回到百花深处,忙里忙外,汗出了好几身。他的手刚刚探到水里,瞧见何未,刚沾湿的手立刻从水里抽回来,在衬衫上擦了擦:“要我进去?” 她摆手:“他睡了。” 林骁腼腆笑笑,想端着白铜脸盆去一旁洗。 “直接洗好了,”何未笑他,“怕什么?” “林副官是见过世面的,”扣青拿着斯年换下的小袄裙,用木勺子在水缸舀了半盆水,浇在衣服上,“怎么在我们面前洗脸都不敢?” 林骁见女孩子就脸红,被揭穿了心中的羞怯,反而不好再扭捏。他捧了两把水扑到脸上,用毛巾擦干了。 “交给我洗吧。”林骁说。 “我可是正经工作,领工钱的,”扣青说,“林副官是领军饷的,各司其职才好。” 扣青不想吵到睡觉的人,端着水盆,去大门口外,坐着小板凳,在石阶上搓洗起来。 何未拉林骁在院子的石凳上坐了。 他们从天津来的那批人没来百花深处,去了东交民巷的使领馆区。 “认识好多年,没和你认真说几句话。”何未打着扇子,见林骁身上冒汗,将石桌上老伯用的蒲扇递给他。 林骁接过来,握着蒲扇对她笑:“我不爱说话,许多兄弟认识十年了,都没大聊过。” 他怕冷场,努力找寻话题:“营救少将军时,我见过何家长江航运的船,真大,”他钦佩地说,“还有省港航路,二小姐这几年,帮着送了我们不少人撤退到港澳避难,我们的人总说,那是一条救命的航路。” 林骁似有许多话想称赞她,想了想,担心问:“这对二小姐会不会有危险。” “这种世道,做什么不会有危险?”她笑,轻声说,“何家航运从过去就是帮着救革命党的,你不知道?” “少将军说过。”林骁未料何未如此坦诚。 当年二叔身为革命党,被迫逃到海上,被人救,由此萌生了做航运的想法。何家未记录在案的生意,全凭叔侄三人的脑子记,记路程记通关的时间,唯独不记姓名。多年来救走、送出的革命人士不计其数。 “少将军说,航运你看得比命重,你没办法跟他走。开始我还不明白,这几年看清了。” “少将军把你看得也比命重。”林骁说。 她笑。这话由他身边人说,意义不同。 “当年,”林骁两手握着蒲扇柄,思虑再三,说,“三小姐和少将军都在金陵。三小姐想见你,她说,一家四姐妹只有她没见过弟妹,就悄悄去了。” 何未笑容凝住。 “少将军一直想办法救你们,三小姐被枪杀后,他不敢再等,拿自己换了你。” 金陵四月槐香盛,满城花落满地白。 M.dGLhtOYota.cOM